那些藏在槐花里咿咿呀呀的岁月,末了凋零在聒噪的刑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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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林间的红墙砖瓦渐渐地有了年岁,不少缝隙里生了细碎的青苔,像是岁月不经意间点下的几笔墨痕,被冲洗得没了原来的模样。
秦书半眯着眼睛听沙哑的留声机不怎么顺畅地播报新闻,指尖摩挲着一张镶在并不精致的镜框里的照片。
照片有些年头了,被时光洗得发黄,却挡不住上面两个人恬淡却温和的笑意。
背景是一块喜庆的红布,秦书笑着想,水三儿给他讲那块红布是小时候他的奶妈用来裹他的时候,脸上带着的难得红晕。
也不能说难得,因为水三儿自从把他带回了山寨,倒是经常因为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,红了脸颊。
那是他们第一次拜堂。
那之后不久啊,水三儿就带着一帮弟兄投了革命。
轰轰烈烈不知道闯了多少回鬼门关,七七八八淌的血汗都足够把那身浅蓝色的军装染成喜服,终于把这场,血沙漫天的仗打完了,画上了句号。
他只记得那天,水三儿带着笑意对他说,秦书,我们拜堂吧。
我们成亲吧,我明媒正娶迎你进门。
我们相守一辈子。
秦书唱了那么多回戏,什么大悲大喜的生离死别,什么大富大贵的达官贵人没见过,可他那一刻真的彻底心动了。
班主夸他,说他秦书扮上妆相,就是活生生的杨玉环。
那水三儿,你给我记好了,不管你是不是唐玄宗,不管你最后是不是赐我白绫,我都跟定你了。
这一跟,就是十二年。
风霜雨雪也不是没见过,流言蜚语也不是没听过。
窗外的槐花开得还是很好。
秦书起身去找篮子和剪刀,站在满树的无瑕里,细细地剪槐花。
一朵一朵的槐花落在竹篮里,皎洁如剪影。
秦书剪得很仔细,心里盘算着今年开的槐花足够香甜,可以拿来做槐花糕,水三儿最喜欢端着一碟听他唱《游园惊梦》。
小院的栅栏忽然被暴力地踹开,一群红卫兵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。
水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,从二楼的窗口跳了下来把秦书护在身后。
领头的那个红卫兵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:“哎哟哟,这可真是,两个男人还紧张兮兮的,果然有鬼。”说完还故作恶心地干呕了几下:“有人举报。带走!”
水三儿攥紧了拳头,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怒气。秦书的火气也明显上来了,可他比水三儿要冷静得多,伸手安抚性地拉住了水三儿的拳头。
尽管水三儿能以一挑多,但架不住人多势众,还是在一片辱骂声中,看着被手枪对着的秦书,缓缓屈服。
冰冷的手铐不由分说铐上了两人的双手,推推搡搡地把人拉上了车。
光天化日的空地被临时征用成了诛灭场,秦书被绑着跪在地上,抬头看那“朗朗乾坤”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“他水三一生清清白白,上过革命战场抛头颅洒热血,你们天理何在?!!!”
“我呸,上个战场??我看你是迷昏了头!他结党营私,在国家危难当头见死不救,等同于通敌叛国!该杀!”
“该杀!该杀!该杀!”开始有群众所谓群情激奋地附和,哪怕他们并不关心这个人是不是真正通敌叛国。
谁说了算?
没人说了算。我只是讲讲。有什么错?
那个年代,没有谁会去在意一个戏子和一个土匪的所谓爱情。
秦书闭眼听着那一条条莫须有的罪行,像是刀刀凌迟在自己的心上。
以一腔忠勇换满身罪行。
天理何曾昭昭。
“最后,这两个男人,是恶心的禁肏关系!他们恶心!下贱!没有底线!”
一直沉默的水三儿终于动了,他挣脱两个红卫兵的禁锢,直冲着那个宣读罪行的红卫兵去,硬生生崩断了绳索,一拳把他打倒在地,嘴角流血。
顶着“砰砰砰”三声枪响,水三儿无视从三个弹孔汨汩直流的鲜血,一脚踩在那个红卫兵的胸口,一字一顿道:“我去你妈的恶心。我看你,你的宝贝红卫兵们,最他妈的恶心。”
秦书手绕在背后解了半天的绳索终于打开,他顾不上什么狗姿态,连滚带爬地往前去,勉勉强强接住了倒下来的水三儿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水三儿你睁眼睛,看着我,我是秦书,你还不能死,不能死,你答应我的第二次拜堂……还没有拜,你不能就这么走了……”,水三儿几乎成了一个血人,秦书慌张地用手去捂伤口,血却越流越多。
水三儿的眼眸从见到秦书开始便盛满了温柔,他笑笑,有些吃力地抬手去给秦书擦眼泪,“别哭,我不值得。”
“我们拜堂吧。”
水三儿的气力似乎被这句话耗得干净,他不再说话了,只一双盛满了爱意的眼睛,还在留恋地望他还未把这一生的许诺执行完毕的未婚妻。
秦书哽咽着,吊起嗓子,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一拜天地,我许你天荒地老,就算荒草埋没了岁月,旧墙里故人逝去,你也给我好好的把红线牵好了,可不许把我弄丢了。
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二拜高堂,哪怕这一场繁华落尽,山河抱恙,你也不许送还我马革裹尸。你若不是假玄宗,我便一条白绫送你个真玉环。
“夫妻对拜——”
夫妻对拜,从此结发恩爱两不疑,如若他乡遇了故知,你也可以有些抱歉有些骄傲地说,内人不许多喝酒。
清风从远处吹来,吹干了最后的一丝暖意。
秦书安静地放下水三儿,从最近的红卫兵腰间抢过一把枪,对准自己的心脏。
“砰”。
水三儿,欠你的槐花糕,我来生还。
碧落黄泉,你可把红线牵好了,别丢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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